☆返回首页 ☆大师小传 ☆大师文章 ☆大师唱片 ☆大师影集 ☆大师在中国


☆大师在中国

☆命中注定的约会—罗素和他的音乐会


作者:严锋

  大卫罗素来了。

  为了大卫,我推掉了和另一个姓罗的音乐人一起吃晚饭的机会。我生命中硕果仅存的两大偶像奇迹般在同一时刻发出召唤,这简直就是一种无奈的宿命。我当然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大卫的音乐会。一切和吉他有关的事情,总是不由分说地在我生命中据有至高无上的优先权,可以说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从80年代初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法国吉他家居梅的演出实况算起,前后听过的大大小小的吉他家总算也不少了,可是真正喜欢乃至达到热爱程度的,只有3个。一开始最喜欢的是巴鲁科,喜欢他的轻盈流动,了无滞障,喜欢他一粒一粒极为干爽透明的声音。觉得他最得西班牙音乐的精髓,对阿尔贝尼兹和格拉纳多斯的处理可以说是无出其右。后来听了他的巴赫和莫扎特,当然也是好得不得了,可是总觉得有点不是那个味道,所以有点怀疑他还是不能达到音乐的巅峰。第二个抓住我的心的吉他家是帕肯宁。我曾经想尽一切办法发掘了几乎所有他的唱片。帕肯宁的音乐性和心灵性是无与伦比的,他的音色非常温暖人性,对各种音乐风格有着极深的领悟,从巴赫到20世纪,从欧陆到拉美,他全部通吃。他弹的魏斯的帕萨卡里亚几乎可以说是达到了音乐性的顶峰。但是帕肯宁的技巧稍微弱一点,这一点在听“恰空”之类的大曲子的时候感觉特别明显,也可能和他过于投入宗教活动有关吧。最后,也是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大卫罗素。要形容大卫的演奏,两个字就够了:完美。

  其实我喜欢大卫才不过五、六年的光景。到了这把年纪,该淡的都已经淡了。喜欢听的音乐都已经听厌了,新的东西又打不起精神去听。可是大卫不多的每一张唱片都能让我产生手舞足蹈、摇头晃脑、急于打电话告诉朋友的冲动。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大卫的演奏是理性的,内敛的,控制的,缺乏变化和激情,不够“杀根”,就像是一锅温吞水,怎么煮也煮不开。似乎是这样,可是大卫确实让我体会到了吸毒式的快感,这怎么解释?我觉得,所有对大卫的批评,恰恰是他的最大优点。他缺乏变化吗?不,他不是缺乏变化,而是不刻意追求变化,过分讲究音色的对比恰恰是二流吉他家的通病。大卫的音色其实是有极为丰富的变化的,但大都非常细小微妙,因此非常自然。他追求的是平衡,和谐,和优美,所以巴洛克音乐是最适合他的,但他因而也能赋予夸张的浪漫派一种“纯正”的品味。他相当克制,这也是真正一流大师的特质,二流音乐家就是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就是不知道世界上最美的舞蹈是戴着脚镣的舞蹈,不知道世界上最高级的快感必须是用理性和节制酿制出来的。

  还是快快奔赴演出的现场吧。我提早将近一个钟头来到艺海剧院,大吃一惊地发现竟有很多等退票的人和黄牛。这可是久违了的情景啊。我禁不住回忆起20年前全民的吉他狂潮,不胜唏嘘感叹。也许一个新的轮回又开始了?我有幸见证过80年代席卷全民的吉他潮,那种狂热的景象,今天想起来还是让人激动不已。我走进过一间清华的学生宿舍,7个人的宿舍,墙上挂着7把吉他。当年我看过吉他教育家陈志先生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中国那时有3000万人弹吉他,这数目随便打个对折也够建立一个中等国家了。这支庞大的吉他大军里有学生,更有工人,农民,武警,老山前线的战士,回城知青,无业游民,各色人等,一应俱全。这恐怕是中国进入商品社会前夜的最后一次波澜壮阔的群众性文化运动了。那年头没有股市经商和各种休闲概念,全国人民一点也不缺空余时间,又刚刚从文革的文化饥渴中走出来,急于弥补被四人帮剥夺的素质修养教育,满怀着对先进文化的渴望,大家突然发现一把25元的红棉吉他就可以让我们找回失落的童年的全部梦想和进入新时代的文化资格证书,性价比高得让人难以抗拒。随着90年代的到来,文化消费日趋多元,钢琴小提琴之类的“高雅乐器”登堂入室,一统天下,吉他热也随之迅速降温。我的琴友们,有的下海,有的下岗,有的出国,大家各奔前程。可是每当像大卫罗素这样的人来到中国,我们这些远离了吉他的人,就会像是被某个神秘的咒语所召唤,从地底里又一鼓脑儿钻了出来,共赴命中注定的约会。

  到了剧场里面,看到舞台上麦克风,我心里一沉,有不祥的预感。如果说古典吉他家有什么害怕的东西的话,麦克风必定位列前茅。如果说有这世上什么乐器最容易受到麦克风的伤害的话,那必是古典吉他无疑,因为它的音色实在是太娇嫩,太柔弱,太敏感,太人性化了。我唯有祈祷那个麦克风仅仅是用来录音的。漫长的等待过去,自己最热爱的演奏家终于出现在眼前!大卫相貌纤细文雅,正和想象中的一样,带一点苏格兰口音,介于贵族腔和乡下腔之间。开篇是索尔的“音乐会断章”,一首非常生僻的曲子,我居然从来没有听到过。第一个音出来,我的预感被证实了:这根本不像是CD里听到的大卫!要知道大卫的音色正是他最为人知的看家招牌。我所熟悉的大卫的声音,没有布里姆的干,没有威廉斯的硬,也没有巴鲁科的颗粒性,有帕肯宁的柔美温暖,却比帕肯宁更纯净、透明、饱满,是我听到过的最为完美的吉他音色。我甚至听到过有人指责他的音色过于完美,以至于失去了个性云云。我非常理解这种把没有缺陷当作缺陷的苛责,因为吉他的音色实在是太难控制了,太难协调了,我们都太多熟悉了吉他本身的各种杂音。就拿一个简单的音阶来说,那是绝对不可能像钢琴那样均衡的。我们太熟悉了吉他的种种局限,而事实上吉他的这些局限也往往能转化为它的独特表现力和风格。所以我们习惯了(因而也就喜欢了)吉他“就是那样的”。当我们听到完美的,不可思议的均衡的音色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想:哦,这不像是真的,这不像是人弹的,这太像机器了吧。不,大卫罗素不是机器。

  可是我眼下在艺海剧院听到的大卫却真的有点机器味,干干的,硬硬的,很响,还有点电声的余韵。观众在我印象中已是最好的一次了,在全满的状态下,竟然噪音不大,手机只响过一次。但是显然大卫有点不在状态,一开始就弹破音。我早就知道大卫心理素质不是顶好,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现场发挥起伏不定,没想到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接下来是格拉纳多斯的西班牙舞曲第五号和第十号。更糟糕。因为太熟悉这两首曲子了,所以听出的破音更多。格拉纳多斯是以浓烈的民族风格著称的。可是大卫弹得好像一点西班牙味道也没有。弹西班牙舞曲第十号的时候,他好像已经很累了,一副力不从心的感觉,我着实替他捏了把汗,生怕他弹到一半的时候会垮下来。也许大卫温稳的天性不是很适合表现这些节奏强烈,情绪火爆的舞蹈性音乐?

  幸运的是,从“戈雅之画”开始,大卫进入了状态。这首曲子弹得很棒,只有一个地方有微弱的破音。这时,我对艺海剧院糟糕的音响条件已经开始适应,或者说麻木了,能够透过电声,再结合自己的记忆,捕捉大卫式音色的精魂。于是,大卫本色声音就能够听出个五、六成了。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戈雅之画”高潮中长长的一大串的连滑音大卫弹得婉转起伏,一气呵成,非常过瘾。这首曲子我从前最喜欢的录音是帕肯宁的,但大卫一点也不比他差。下面的四首苏格兰民歌小品看来是大卫的拿手好戏,又没有太多的技巧负担,那种悠远空旷的韵味,看来也是流着苏格兰血液的大卫把自己的生命融进去弹的。

  下半场第一首就是“恰空”。重中之重啊,摒住了呼吸……咦,他弹的不是塞戈维亚版本,比塞戈维亚的音少,比罗梅罗的音多,可能是他自己的改编的,后面的琶音也和别人的吉他版本完全不一样,更接近于小提琴的原作。大卫刚灌过巴赫专集,所以我对他的“恰空”有大期待。我是多么喜欢他的亨德尔和斯卡拉蒂啊!那真是超越了吉他这一个对演奏家限制极多的乐器的极限,达到了一种真正自由的境界。但是,有点糟糕,眼下这个恰空不是我心目中的恰空。应该说他这次在技巧上是发挥得棒极了,遗憾的是那种风格不对我的胃口。我最喜欢的大卫是他的严谨和控制中深藏的激情。可是在这个恰空的前半段,我倒觉得他太自由和奔放了。他把庄严宏伟的恰空弹得太有弹性了。不过,从中间转到D大调开始,确乎是我极为欣赏的大卫式的处理。这一段他弹得比别人慢,对极为漫长的巴赫式的走句进行了长程的精确控制,彷佛把闪电和雷鸣凝固在冰山式的缓慢流动中。我还特别喜欢这一段大卫在低音弦上发出的音色,非常像管风琴,气象万千,感人至深。这时候我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忘掉了剧场的糟糕音响。

  终于盼来了塔雷加。大卫可是公认的塔雷加专家啊。这回大卫没有让我们失望。一开始的“摩尔舞曲”就把大家镇住了。这首曲子我也摸过,也听过其他人的录音,可是从来没有听到像大卫今天晚上弹出的这些味道。后面的几首玛祖卡舞曲也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听得很过瘾。塔雷加虽说是西班牙作曲家,但更接近于那种细腻温柔的肖邦式的浪漫派风格,民族性并不是那么明显,也许更接近大卫的路子吧。唯一不满足的是最后的高潮威尼斯狂欢曲,一首深受我国广大吉他爱好者喜爱的作品。他弹得很好,只有一点点很小的破绽,应该说不太会有人比他弹得更好了。可是我认为这是一首很没有意思的曲子,纯粹是炫耀技巧的,没有什么音乐性。有趣的是,大卫在奏这首曲子中间一段滑奏技巧的变奏时,使用了一种类似恶作剧的手法,把向下的滑音故意奏得非常矫情、做作、夸张,产生了一种非常滑稽的效果(我终于体会到“滑稽”的“滑”是怎么来的了!),这一段弹到末了,大卫自己也绷不住笑了。看来,严谨、控制、羞怯的大卫,也有他放纵、胡闹和孩子气的一面,好像是在向我们说:瞧,这曲子就那么回事了,你们见好就乐一回吧。

  Encore时间无可挽回地到来了。我发疯似地鼓掌,因为已经预先知道大卫在北京音乐会加演的是“梦中的森林”,我深爱的曲子,大卫演绎的典范。创作这首杰品的人是奥古斯汀·巴里奥斯,我敢打赌音乐学院的教授十个当中有九个不会知道这个伟大的巴拉圭作曲家,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把吉他看在眼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会非常替他们惋惜。最后,我们终于把他最拿手的这首曲子拍出来了。十多年前,我曾经不自量力地动过这首曲子的脑筋。可是才刚刚开始练,就发现不对头:在中间的某个地方,它有个音符需要按到第20品,而我们的吉他都只有19品!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个C7怎么才能按出来。

  梦幻般的轮指响起来,真正的大卫式的轮指,说不尽的安慰,道不完的思绪。它彷佛穿越了我的记忆,穿越了我从来也没有能实现的梦想,喃喃的梦语最终消融于梦幻式的宁静。就让我停留在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意境吧。


 

welcome to the David Russell's chinese website !欢迎访问大卫.罗素中文主页!